《约定来生》第十七章

张叶红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二十
       “幸福”是什么？是一阵风吗？还长着翅膀会飞！
       许多年前，秋霜也曾经以为她拥有过幸福。那时，她年轻漂亮而时尚，喜欢唱歌跳舞，又写了一手好文章。是单位小有名气的才女。追她的人很多，后来，她被一个县委的小秘书打动了芳心，他们陷入热恋之中。再后来，小秘书荣升了局长，属于秋霜的爱情神话也宣告结束。所有的“欢笑”和“幸福”也都成了“哭泣”和“不幸”的前奏。使她在后来的人生中，不愿再相信爱情。因此，大龄剩女的她，后来才草草的和现在的丈夫结了婚，过着最平凡的锅碗瓢盆，酱醋茶的居家生活。
    现在“幸福”又来了，比以前更强烈，更珍贵。而这“幸福”是在她晚年的时候，是经过一生的等待，是先认识过“幸福”，又认识过“不幸”，又经过漫长的淡淡如水的生活之后，才接收到的。这“幸福”就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，放在她的面前，是那样的耀眼，那样的灿烂，那样的光彩夺目。叫她那样的珍惜，那样的崇敬，那样的爱不释手，那样牢牢的捧在手里，放在心头。
    可是，她抱得住这“幸福”吗？
   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，那个给她幸福的人----远山，就像上次一样失去了消息，没有了踪影。
    夜很静谧，只有冷雨敲窗；夜风很凉，穿梭低鸣。
    秋霜坐着，用力的去想，用力的去回忆。可她无法思想，无法回忆。因为她的内心竟变成一片空白。她翻看着，不知打了多少遍而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的，上面清晰标有远山名字的手机。一时间，她怀疑自己，以前她和远山之间所发生的一切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，是不是她做的一个梦。而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远山这个人。
    “可手机上远山的名字和电话号又是谁那？”她问自己。“菩提本非树，明镜亦非台，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染尘埃？”这是佛家用语吗？秋霜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读出这几句话。是因为空荡荡的心灵？还是空荡荡的人生？或许像她这样的感情动物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？再或者，她根本就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！
    适不适合这个世界，该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，已不重要。因为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，并且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五十多年。她就像一棵带刺的花草，坚强勇敢，自负固执，就是她的刺。保护她脆弱心灵的刺。她不能被他人打倒，也不能被自己打倒。她不是失恋的小女生。她会依然的,正常的生活。因为太阳照常升起，地球照常转动，这----不是世界末日。
    正常生活吗？正常的早早起床，早早做饭，早早上山，出去工作，回来写作。但她常常不吃不睡，怔着，沉思，又常常泪眼朦胧……常常做错事。常常打碎碗盘，常常会切到手或烫到手。写作的时候，她也是撕了写、写了撕，她思路紊乱。而写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远山----远山----远山。她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，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面。再见他以后该如何面对。是装作若无其事，还是冷冰冰，或者干脆躲开他，她不知道。
    这天，秋霜像往常一样，早早的起床，早早的做饭，早早的来到山上。她走了许多地方，走过的，没走过的。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梦游病患者一样，脚步茫然，内心茫然。终于，她站住了。因为她发现不知不觉之间，她已走到以前她和远山拥吻过的地方。一股熟悉的味道对她扑面而来……更叫她感到吃惊和意外的是，前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，一个她熟悉的背影。所陌生的是，这背影的考究和整洁好像忽然不见了，裤子上、衣服后背上，好像是随便坐在哪里、靠在哪里，起来后并未打扫而沾上的一些泥土和杂草。他正站在那里，把右手的拐杖交到左手，而右手正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，然后用手帕在一次次的擦着眼睛。
    秋霜不敢相信，眼前的一切是真的，她掐了一下自己，发现有痛感，这才知道不是在梦中。但她不敢相信，他擦的是眼泪，因为她心目中的远山是个铁铮铮的男人，是永远都不会流泪的。秋霜紧走几步，站在他的背后，望着他。不敢移动，不敢说话，生怕惊醒了他，吓到他，他会消失不见。但很快她的眼睛便被泪水模糊了视线，她想用上次的方法，抬头望天，把眼泪逼回眼眶，可没有用，因为新的泪珠还会不断的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……
    她吸了吸鼻子，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珠，这声音似乎惊动了远山，他蓦然间转过身来，面对着泪流满面的秋霜，他内心震动。
    这些天远山一直陪着老伴，去医院找专家，诊断治疗。偶尔的上山，但他不敢走能遇到秋霜的路。他不敢面对秋霜，不知道见到她该说什么。他一直在山的外围运动。今天，鬼使神差，使他不知不觉来到这里。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，想着他和秋霜在此种种的甜蜜，此刻，他想念秋霜，发疯一样的想念她。
    在想念秋霜的同时，老伴每天都被病痛折磨的场面，也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。这使他的内心同时出现两个自我，两个“痛楚”的自我。而这两个自我都叫他害怕……他想在这里多呆一会，不想马上离开。他靠在大树下坐了下来，他哭了……一生不曾流过几次泪的他哭了。但他不明白，如此强大的他，怎么会哭？是老了吗？内心竟变得如此柔软和脆弱，或者是大丈夫有泪不轻弹，只是未到伤心处？
    该走了……他站起身，环顾一下四周，这地方，留有他和秋霜在一起的痕迹，这痕迹，使他迷恋，叫他心痛，更叫他害怕。他害怕有一天，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，那么----他用什么来打发余下的岁月，用什么来安抚那颗阵痛的心？
    坐了很久，站了很久，想了很久，直到有异样的声音传来，直到吃惊的看到憔悴消瘦，那样子就像一阵风就能刮跑的秋霜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二十一
    看着他想念的秋霜，忽然之间，就这样站在他的眼前，他也是不能相信，人生竟有此等境遇。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吗？一生唯物主义的他，不敢相信，这在电影或在小说、文艺作品中才会出现的场面，也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，出现在他的身上。为了掩饰他的狼狈，不想让秋霜看到他哭红的双眼，他慌忙摘下挂在上衣扣子上的墨镜，慌忙的戴上，再慌忙的转身，又下意识的，慌忙的向小径奔去。他走的那样急，差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，又差点撞到一棵树上。
    秋霜呆站在那里，怔住了。
    但看着远山一直奔走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，秋霜还是身不由己的赶上去，跟在他的后面。她内心难过、惆怅和失望……可她不能让远山什么都不说，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再次消失掉。这样的，在她眼前失去踪影。
   “远山----”她声音颤抖，但她还是大声的喊出了这盘旋在心中已久的名字。
    远山本能的停了停，站在那里。
   “请转过身来……好吗？”
    他不想转身，可秋霜声音里有一种魔力，有一种使他无法抗拒的力量，他像被她催眠一般的转过身来。于是，他看到在秋霜那憔悴而泪迹未干的脸上，此时竟有一股正气和深沉，那双忧郁的、噙着泪水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。
   “第一次直呼你的大名，远山！这样的叫一叫，没关系吧？”
   “是，当然，没……没关系……”远山终于开了口。自从他下决心不见秋霜以后，他就开始和自己挣扎，这段时间，在他的感觉中，就像过了几个世纪。现在，面对秋霜，他认清了，他----无从逃避！
   “这段时间，你……你……你过的好吗？我很担心……”才说了这几个字，秋霜的声音就哽住了。眼泪又一次涌出了眼眶，好一会，她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。她继续说：
   “在不见你的这些日子里，除了担心以外，我还一直在想，我……是不是真的认识一个叫远山的人，是不是真的和他……相爱过……远山这个人，是不是我秋霜诗词读的太多，小说写的太多而“走火入魔”所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。你……成了我生命中所必需的一种气体，时时刻刻的伴随着我，但却看不见，也抓不着。这些天，我像一个病人一样，游荡在山上……我的脚步疲倦……而内心却无可奈何……长满了荒草！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见到你，再见到你之后该怎样面对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    说到这，她的声音停息了，一种蚀骨的哀愁反映在她的脸上。从微微发热而泪迹未干的双颊，到略微苍白的嘴唇，一切仿佛都在说：“这脸上没有了幸福！”
    “今天，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你就……站在那里，我还……掐了自己。知道你确实是存在的，而不是我做的一个梦。可是在我的想象中，再次见面的我们，你应该依然是那个潇洒霸气的远山，而不是现在这样……苍老邋遢的你。而我……应该依然是那个风采依旧的秋霜，也不是现在这样……心力憔悴的我！忽然之间，我发现，我们都老了……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捉迷藏、躲猫猫，或彼此伤害对方！如果你----真的爱过我！我们都知道，人生短短几十年，有些人一旦错过，就可能永远错过，并且成为永远的……永远的陌生人……”
    忽然，她的声音一下变得很低，并且颤栗着：“远山！我用一生的时间……等待一个人，等待一个……我爱的人，我爱你……我爱你……远山！我知道，这么强烈的感情该是年轻人的专利，我以为不会出现在我的身上……可它就是发生了……我想你……想你……想你……我不想和你成为陌生人。假如我告诉你，我很害怕……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……害怕你会消失不见……假如我这样告诉你，你会笑我吗？会轻视我吗？”
    看着一串串的泪珠又从秋霜那大大的、忧伤的眼睛里流淌出来，听着秋霜第一次用那么充满情感的、动人心肺的话语说爱他，远山的内心由开始的震动转为心痛……他不由自主的走近秋霜，深深地凝视着她，仔仔细细的、一分一厘的凝视着她。然后低声地说：
   “秋霜！你又瘦了！”
    听他开口说话，秋霜没有接茬。因为新的泪珠又一次从她的眼角滑下去。
   “不要哭！”他柔声的说。
   “我努力挣扎了一个多月，可在你面前，几分钟之内就瓦解了，全军覆没了……”说到这，远山的声音也哽塞住了，他一把把秋霜拥入怀中，并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。 他们的泪水弄湿了彼此的唇，咸而涩。两个人都感动深剧。他们在这神奇的大自然之中，共同感受着，感受着人生中的命运。他们的眼泪融而为一。
   “秋霜！你相信命运吗？”
   “是！我相信！因为命运的安排，才叫我们在晚年的时候，有了这最后的相遇。”
   “可……命运是个很可怕的东西，很多时候，人……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。”远山困难的说。
   “不！命运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，因为命运的安排，才有了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……”
   “秋霜！你为什么要爱我？你爱我什么地方？”
   “我爱你，因为你是远山，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。是----远山----远山，而不是别人。”
   “可是你不怕别人知道，骂你是傻瓜，跟了我这么个老头子，而且没名没份。”
   “你老吗？我可是也曾经被人叫过老太太的。”
   “啊？谁这么没眼光？哪有这么漂亮的老太太！用不用我去找他理论，去修理他？”
    听到远山这么夸张的语言，秋霜终于破涕为笑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