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约定来生》第二十章

张叶红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二十六
       我从哪里来，没有人知道，我到哪里去，没有人明了。是谁说的这几句话？秋霜已不记得了。就像不知道生我之前我是谁？我去之后谁是我一样。她的眼前一片茫然。生命是个很奇怪的东西，你不用要求，它自己就来了。可生命里的爱那？那一生唯一的爱，就这样破碎了吗？怎么可以这样脆弱！
    她知道，她伤了他，她确实刺伤了他！她的伶牙俐齿刺伤了他。她将要失去他了……失去一个拥有她一生梦想和爱情的人。或者，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！对于一个从没得到过的人，为什么会如此心痛？
    她迷迷糊糊的走着，想着……忽然，她觉得脸上湿漉漉的。是下雨了吗？还是下雪？她抬头看了看天，天空很蓝。难道是自己又在流泪吗？又不是失恋的小女生，怎么那么喜欢哭！她摸了摸脸，还真是。她又在流泪了……
    为什么流泪那？为了一个从没得到过的人吗？一个逃开她的人吗？也许，他逃开的不是她，而是他自己的良心！
    “问世间情为何物？直教人生死相许！”两句很经典的词。但是……是谁说的？不知道！可是，这么经典的，常常说的，她怎么可以不知道那？
    离开远山，整个上午，秋霜就这样一直走着，想着，她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的就是这两句词，和满心的疲倦与心碎神伤。
    这些天，在远山的家里是个低潮时期。
    自从上次说去疗养院以后，他们家就莫名的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着。就连威威和文文也敏感的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，不敢再大声地说笑打闹。小娟更是发现老爸的变化，而内心惶惑不安。他的老伴尽管周身疼痛，但尽量忍着不去打扰他。这样，远山便有了一个相对平静的环境。可内心的平静那，却从那天开始打碎了。
    多么奇怪，已经到了暮年的他，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稳坐钓鱼台的他，却为了这段不合常理的，不自然的，被别人知道后会遭人攻击的感情而心碎神伤，而不得安宁。
    今天上午，从山上回来后，远山就把自己一直关在书房。他不想动，也不想说话，就一直静静的坐着，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。在明澄的天空中，几朵稀疏的白云微微的高高的飘浮着，像秋天的初雪那么发乳白色，又像棉花一般蓬松而柔软。它们慢慢的，又显著的在每一瞬间发生着变化。有的云在生成，有的云在融化。过了一会，这些云又忽然散开，再飘飘上升，溶进又深又蓝的天空。
    远山就这样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，过了很久，很久，他终于累了……他趴在写字台上，小睡了一会。但竟做了一个很齐很怪的梦。他梦见自己站在雪中的窗下。他光着脚，但却不觉得冷。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，头上，有些雪花还冻成了冰。但他还是站在那里。他像是在等什么人。他的诚心终于感动了屋里的人，有人终于打开了窗子，扔出一个纸条。他一把抓住字条。因为字条是从窗子扔出来的，他只看见一只手，手指长长的。他还看到了窗内的灯光，甚至感到了它的的温暖。等他低头看那张字条的时候，发现自己已经醒了。
    醒来后，他站起身，活动了一下身体，他忽然的有了想吸一口烟的冲动。他翻了写字台的几个抽屉，终于在底层找到了一盒大中华和打火机。他点燃了香烟并大大的吸了一口。多年不曾吸烟的他，吸到嘴里竟是苦苦的味道。他让眼前堆满烟雾，可烟雾仍然驱散不了他内心的苦痛。
    一支烟快吸完了，他对着烟蒂喃喃的说：“秋霜，是你吗？梦里的那双手是你吗？扔下的字条是你写给我的信吗？你想对我说什么我都知道。我知道你个性强，脾气硬，但却极重感情。我不会生你的气。但我不能再害你了，我已经毁了半个你，我必须手下留情，让另外那半个你好好的活下去……‘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’可那是骗人的。我爱你！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，但我却必须从你身边走开，否则，我又会做出越轨的事来。我真的必须离开，没有时间了，我必须在这段时间内，看着你忘了我。否则，我除了口头说爱你以外，还能给你什么？”
    说完这段话后，他忽然觉得胸口紧压着难受，心怦怦的跳得很慢，有时简直像要停止跳动了一样。他心想：“我大概要死了吧……这样死去也不错……也算是一种解脱……人生自古谁无死那……但秋霜，你会想我吗？会吗……”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二十七
    一连几天，秋霜都病怏怏的合衣躺在床上。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：反复的想起自己对远山说过的那些话。那些尖刻讽刺而毫不容情的话，那些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话。
    “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说的那些话吧，永远都不会吧！ 可是难道那些话有虚吗？不是实情吗？就算是普通朋友，也可以说话聊天，他怎么可以像躲一个传染病患者那样躲我那！怎么可以如此的无视我的存在！把我当成什么人？路边的泥土吗？怕我这种低等市民辱没了他的高贵吗？否则，又是什么那？他爱过我吗？爱我吗？爱吗？”她连续的问着自己。可怜，活了五十几年，竟不知道什么是被爱。如今，这恼人的困惑竟扰的她寝食难安。
    正在这时，秋霜的朋友小玉打来了电话，说几个朋友正在聚会，一定要她参加。本来这样的心情，不适合出去。但小玉的口气非常坚决，说胆敢不来就不认她这个朋友了。没办法，为了小玉和几个多年的朋友，只好硬着头皮，简单的打扮了一下，前去赴约。
    六点整，秋霜准时到达了约会地点南海渔港。一个颇具规模的酒楼。小玉和丽儿，阿春，金子，小文，夏夏等几个好朋友已经先来了。她们已选好了包间，正在等她。
    现在，秋霜面对这些朋友，一时间，她竟有些恍惚。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，使她们从少女变成少妇，又从少妇变成今日的，年华老去，但风韵犹存的老女人。老吗？和三十年前比，老了。但看着她们保养的非常好的、白皙的皮肤，染成淡黄色、烫成大波浪的披肩长发，时尚而又有档次的服装。她又觉得，时间对于这些朋友来说，就像一把彩笔，不同的时间涂上了不同的色彩。不管时光怎么流逝，他们依然过的多彩多姿。而自己那，岁月对于她来说，却像一把刻刀，雕刻了她生命里的孤单，寂寞，挣扎和无奈，使她的眼神更加忧郁深沉，使她的嘴角更加坚毅深刻。把她从单纯的女生，变成一个年华老去，但韵味十足的女人，一本内容丰富的书。
    在打量大家的同时，大家也在打量着她。她不知道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怎样，反正在这群靓姐靓妹面前，她都觉得自己的穿着打扮有些寒酸老气。只穿了简单的黑色薄呢外套和一条黑色薄呢裙，外加一双黑色的高筒皮靴。
   “我的大作家，站那发什么呆呀!你可是风采依旧，不减当年那！”
    正在秋霜发愣的时候，她已被拥抱住。她是丽儿，是秋霜多年的朋友，为人豪爽热情，真诚可爱。但她们已有很久没见，今日看来，她的个性依然如故，还是大嗓门，表情和动作都充满感染力。接着，小玉等其他的朋友也都站了起来，她们把秋霜拉进椅子坐下，问长问短，彼此寒暄。然后边聊天边点菜。今天请客的是小玉。这是她新婚一年后在这里回请大家。她们点了龙虾鲍鱼名茶水果，一桌较贵的饭菜。因为小玉现在的老公是个大款，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。他们家的工厂，每天都有丰厚的收入。所以大家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，还要了黑啤酒和五粮液。
    酒过三巡，菜过五味，她们边吃边聊。聊各自的情况，聊老公、家人、和孩子，聊岁月流逝带给她们的变化，聊沧海桑田有的人已不在，聊过去各种有趣的事。她们旁若无人，高谈阔论，还大声的打闹调侃，合影留念。她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“茄子！”完全忘了自己是年过半百的人。小文，夏夏，金子，阿春，她们各个不甘示弱，丽儿和小玉更是眼睛发亮，面孔红红的，尽情的挥洒着她们的豪放和热情，使她们的美丽更加升温。她们每个人都变得出口成章，变得好有学问，好有口才。
    这样热闹而快乐的场面，在秋霜那里，思想和感情却汇合成一种孤独。她在感叹，又很想哭。看着大家左一杯右一杯的相互碰杯，然后高喊着“干杯！”她也想尝试一下，打破几十年滴酒不沾的习惯。她今天很想一醉方休。听说一醉可以解千愁，她现在十醉才可以解得开。所以，她也学大家的样子，拿起杯子，她对着嘴直灌了下去，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进胃里，她立刻呛的咳嗽起来。
    大家看着她，知道她从不喝酒，小玉忙拿开她的酒杯，倒了一杯饮料放在她面前。她眼睛里带着笑，是的，从进门到现在，她的眼睛一直带着笑。还闪动着光辉，一股幸福的光辉。
   “秋霜！不会喝酒，你可慢慢的来，否则，喝多了我们可没法向你家大哥交代！”小玉说。
   “给我吧，我慢慢的喝。”秋霜又拿回了酒杯，然后对小玉和大家：“我的事情我做主！不用对谁交代！”接着，她又喝了一口，并舔了下嘴唇。“真不明白，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喝酒？这东西和毒药差不多，如果我要自杀，先拿酒来练习！”
    大家听着她的奇谈怪论，都忍不住笑了。
    秋霜就又接着喝，再费力的咽下去。不一会，她已经喝了好多杯。她感到脸在发烧，胸口热热的难受，又觉得头昏眼花，觉得思想紊乱而不稳定。她对着大家傻笑，然后说：
   “你们……都老有才了……是……都是文曲星下凡吗？还是……李白转世？”
    阿春看着有些醉态的秋霜，忙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说：“秋霜，你喝多了，还知道我是谁吧？”
    秋霜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阿春，“你……不是老绷吗？又叫小太阳，大大的……大老板。”秋霜叫着阿春以前的外号，并一直在傻傻的笑着。
    “不错，她还认得我，没喝太醉。”阿春对大家说。说完后，她把椅子往秋霜身边挪了挪，她靠近秋霜，脸对着脸说：“还记得以前吧，我们住一个宿舍，床对床，常常探讨人生，辩论问题，你可是一号辩手，大才女！喜欢文学，又喜欢李白。”
    秋霜模模糊糊的听到李白二字，她马上接口说：“李白？李白……醉酒诗百篇，可我不是李白，不能……题诗助兴。天生……我材必有用，千金……散尽还复来！可我是没用的……没有……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。我什么都没有……没有……没有……没有……我的人生就是虚无……”
    说到这，她面对着大家，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，她对着大家哭，哭了很久……再后来，她只记得，她还大声的唱了歌。什么“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！”什么“我不入地狱，谁入地狱！”等等。最后，她抓着酒瓶和酒杯，听着大家大声的对她说着什么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……
    醒来后的第二天，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。她的丈夫陪在她的身边，正愁苦的看着她。他说不希望看到她喝醉！不希望看到她带死不活！不希望家里有二个酒鬼！
    可以想象一下，可怜的秋霜躺在床上，头依然在剧烈的痛着，但心痛的更厉害。她软弱的躺在床上，四肢没有一点力气，但内心却更加起伏不定。她对自己的处境只保留着模糊的烦恼，她拼命的找寻烦恼的原因却找不到。然后，忽然一下子，像闪电一样的记忆迅速的从她的心头掠过，她想起了那个上午，那个离开远山的上午。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。她不知道眼泪为什么要涌出来，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的眼泪，她只觉得，把那颗越来越痛的心挖出来才会好受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