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约定来生》第二二章

张叶红

         三十
      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。天气一直晴朗。市内的楼房，街道，附近的山峦，园林，都沉浸在无风无雪，明朗恬静的环境里。
       听人说好天气会给人带来好心情，可对于远山来说，活了七十年，他的心情从来没有一个时间象今天这样糟糕过。
       看着家里在打包行李，准备去疗养院的东西。想着秋霜转身离去时那满眶的泪水。他的心情就像在苍茫的大海上，而他坐的那条船沉掉了。而且沉的非常彻底，连一条绳索和一块薄板都没给他留下。
    “秋霜走了，转身走掉了，她终于按照我的思路去恨我了！可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那？反而像个失恋的傻瓜一样在这里煎熬着自己。”想到“失恋”两个字，他不禁苦笑。“这个年纪的人还会失恋，如果被人知道，一定会被人当成大笑话吧？”
    “可是，比笑话更严重的是秋霜那里。在她那里，我已经成了一个坏人，一个伪君子，大坏蛋。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想念她！可是秋霜，你知道吗？面对你，我得用多么坚强的毅力，来克制那种把你拥抱在怀里的内心冲动。你巨大的爱，早已成为我的生命之水。你对我的爱，是真爱！是天使的爱！是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爱！而这样的爱，我却觉得受之有愧，不配拥有。”
    这样想着，念着，他又一次来到山上。来到山上的运动场。他知道这是秋霜上山和下山的必经之路。他要在这里等她，想最后看看她，或说两句话。他等了很久，终于等到了早他一步上山，而往回走的秋霜。如他所愿，他又见到了她。看来她没有被打倒，她很坚强。她依然挺胸抬头的、从容镇定的、从他的眼前经过。所不同的是，他们的位置转变了。秋霜已不再看他，不再理他，就像一个纯粹的陌生人。
    他想叫住她，大声的叫住她：“秋霜！别走！别离开我！别逃开我！别为我那几句言不由衷的话而念念于怀！我在这里等你，想你，想最后看看你！来吧！骂我吧！我是个傻瓜！我用这么笨拙的方法来伤害你，又让这宝贵的时光象流水般逝去，而现在，只剩下明天一天了，如果再见不到你，今天，将是我们的最后一面。看来，我才是你所说的傻瓜，笨蛋加白痴啊……秋霜！”
    这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震得他心灵颤抖……他独自站在那，目送着秋霜。像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，仿佛秋霜从他的心肠系了一条绳索，一步一牵引，牵得他心肠阵阵作痛。
    远山所看到的，如此从容镇定的秋霜，实际上是演戏给他看的。因为一离开远山的视线，她便止不住那泪水奔流。她不敢走人多的线路，拣了一块荒地，躲在一棵树下哭了很久。
    她不知道为什么哭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那么脆弱。是因为今天的远山就像第一次等她时的那个远山吗？还是他如此温柔的目光看得她心碎？此时的秋霜，真的希望自己是个白痴，那么她就不会有那么多想和愿望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和悲伤。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三十一
    又一个白天到来了。这是远山最后一次出现在山上。最后一次出现在那些熟人的面前。他来的很早，走了许多地方，最后，他终于走到了他和秋霜约会拥吻过的地方。
    他停住了脚步，张大了眼睛，目瞪口呆的望着前方。在他们常常靠着聊天的那棵大树下，背靠着一个人，一个他想念的发疯一样的人。他的内心马上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，他鼻子一酸，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    “是你吗？秋霜！”  他声音沙哑并颤抖着。
    这一声对秋霜的呼唤，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天国，又仿佛一下把秋霜从梦中惊醒。她转过身，面对着远山。她脸上的泪痕犹在，面色憔悴而苍白。而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却亮的奇异，像水雾里的寒星。她的表情庄严肃穆，加上她今天又穿了一套黑色的服装，就更增添了几分凄美和苍凉。
    秋霜没有回答，她默默的注视远山很久很久……她闭上眼睛，一串泪珠滴在衣服上，然后转身。
    “秋霜别走！真的那么恨我吗？秋霜！真的不想再见我吗？秋霜！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吗？”
   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温柔，又那么沙哑低沉，那么充满了求恕的味道。使秋霜顿时间又要泪盈于婕了。她必须逃开，不能再被骗了！她又一次向后转，但刚迈出一步，却又听到远山的声音。
   “秋霜别走！别走……秋霜，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，也许是永别……”
    远山的这句话吓到了秋霜，她感觉着大的变故的到来。她的脸色一下从苍白变成惨白。她呆呆的看着远山，一动也不能动了。
   “ 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的吗？自从知道我老伴病了以后，我每天都带着她跑医院，找专家。我的女儿也四处打听，寻医问药。终于打听到南方的一个疗养院，一个著名的老专家利用中药加温泉，治疗效果很好。所以我们家已决定，明天，我和老伴就动身去那里。说的好听是半年一载，可事实上，有可能是终身住在那里。所以，秋霜！我们今天该是最后一面。”
    听到这，秋霜似乎明白了些。
   “自从听说到南方疗养院之后，我的内心并没有惊喜而是惊吓。我很坏吧？秋霜！我已不是一个好丈夫。知道的那天正是我们说“明天见”的那个上午。听到后，我吓到了！因为分离就在眼前，我情不自禁的首先想到了你。你怎么办！我已经毁了半个你，我必须让另外那半个你好好的，正常的生活下去。我用了最笨拙的方法让你遗忘我。这样，我才能放心的走。我耽误了一个月我们可以相聚的时间，看着你心碎，看着你哭，而我，也像个失恋的老傻瓜一样，独自忍受着痛苦的煎熬。”
    原来是这样，他要走了，要和我说再见了，要和我永别了……秋霜迷迷糊糊地想着，泪珠在睫毛上闪亮，浑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……她更紧的靠着大树，任凭他在那说着，她却无法移动。
   “原谅我吧……秋霜……”
    他声音暗哑，却又那么柔情脉脉，他向前垮了一步，就站在她的对面。
   “记得第一次在这里我吻了你，拥抱了你，或者，我当时并没有明确的了解自己在做什么，因为我根本没有思想的余地。后来，我第一次认真的思考，分析我自己。正象你说的，我不是盲目的十八岁，也不是老糊涂的八十岁，我是清醒的。是老成稳重的。我一直以为，我只是动心和喜欢，我的年龄不可能会为爱情神魂颠倒。可是，我输了……我居然……神魂颠倒了。我爱上了你……秋霜！我不可救药的……爱上了你！每次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，我都会看到你身上的那道光芒！你就像老天爷给我派来的快乐天使一样，在我晚年的时候，你……照亮了我的生命！叫我明白了什么叫爱……和被爱，什么叫相思和……刻骨铭心！”
    “秋霜！我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，说过‘我爱你’这几个字吧？现在我要对你说：我爱你……秋霜！我爱你……我爱你……我还要说，谢谢你！秋霜！有了你的爱，我的一生已经了无遗憾了……”
    听着远山一声声温柔而深情的“我爱你！”秋霜的灵魂仿佛已经飘到了苍穹的深处去了……她不能说话，因为喉咙早已哽塞了……她定定的看着远山，生怕她一说话，他就会永远的消失不见……
   “秋霜……傻丫头……别再瘦下去了……别再憔悴下去了，一定……要好好的吃饭，健康的……活着。”
    他的声音更低沉，更沙哑，更酸楚，更温柔了。随后，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，再轻轻的拿起秋霜的手，把那张名片再轻轻的放在她的手中。那样轻……那样轻，生怕碰伤她似的。
    “这张名片，是我以前的律师，也是我现在的朋友的。如果今天我不碰到你，他也会找到你。我已经把我多年珍藏的古董，字画，和艺术品，都放在他那，并写了赠与文件还做了公证。秋霜！这些东西都是我的私人财产，与我家人无关。我把这些东西留给你，你不要有负担。这些东西也该找到它们真正的，新的主人。”
   “再见了……秋霜！谢谢老天……在我有生之年……这最后一刻……还能看到你……还能亲口说一句……我爱你……”
    远山的目光停驻在秋霜的眼睛上……他望着她的眼睛，那双曾经使他着迷的忧郁的大眼睛。但此时，这双眼睛却是固定的，悲伤的，沉静的。这眼神充满了幻灭的希望所留下的安宁。是对另一种结果的悲惨接受。她的唇边竟留下一个凄楚的微笑。这微笑象针刺一样钉进了远山的心中。他鼻子发酸，眼睛开始模糊起来……   
   “再见了……秋霜……”
    他转身，离开秋霜，慢慢的走着……走着……
    看着远山一步步走远，秋霜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！这不是临时的分离！这是永久的出走！永远的离开她的生命！不再回来！渺无形迹！她惊醒了！真正的惊醒了！
    “远山----”
    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旷野里回荡……远山站住了，但他不敢回头，他怕自己会失声哭出来。他象一根木桩一样钉在地上，一动不动，他用后背对着秋霜。
    秋霜跌跌撞撞的跑过来，她一把拥抱住远山的腰，双手紧紧的抱着，并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。
   “我无数次的问我自己，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……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？每当想到我苦难的童年，我后悔来到这个世界……面对无奈的婚姻，我也后悔过……当我有了儿子，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，我以为我是为了我的儿子，为了完成培养他教育他的使命才来到这个世界的……可是曾几何时，我的儿子一度叛逆，颓废，叫我凄惶无助，心碎神伤……我也曾后悔来到这个世界……后来遇到了您，遇到您之后，我终于明白了！我就是为了要和您相遇……为了和您相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……”
    她的声音起初是轻柔的，抑郁的，她温柔的低吟着那绝望的，隐藏在悲伤心底里的声音。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流淌下来……滴在他后背的衣服上……远山似乎感觉到那泪水的咸味。
    “如果有来生……我愿意生生世世的追随着你……我还要上最好的大学……有最动人的容貌……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出现……不会提前结婚……也不会有什么孩子……更不会……让我们这么老了……才相遇……我会一直等着你……其他的男人一眼都不会看……我会专心的等待你一个人……”
    “好！我们一言为定！我等你……秋霜，我一定等你……等你……等你……”
    要走了，该放他走了……秋霜在把手分开的那一瞬间，也把那张名片放回了远山的上衣口袋里。她不可以要他的东西。因为他已经给了她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，那个东西的名字叫----爱情。
    远山走了，一步一步的走远了……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……而那片树林在秋霜的面前，就像飘浮在水上一样……因为，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……